第87章 最后一个仇人(1/1)

胸口的伤已结了痂, 泡在水里倒也不要紧, 只要不乱动便不会痛。

只是月娘的眼神直勾勾的, 像是一双无形的手, 又或者饕餮的巨舌, 在她身上不断徘徊。

若换成旁人, 顾凌洛决计不会有任何感觉, 可她不是旁人,她是月娘,她能让泰山压顶而面不改色的九万岁女域尊忍不住红了耳根。

不过毕竟水汽氤氲,遮挡了大部分, 还勉强可以忍受, 要紧的是,月娘一个时辰前灌了她一碗汤药外加一碗燕窝粥, 如今坐在水里, 哗啦啦的水声响着, 人之三急就有点把持不住。

顾凌洛忍了又忍,实在忍不下去。

“我洗好了。”可以给我拿衣物了。

月娘看着她,眼波微动, 卷翘的长睫铺着跳动的烛火。

“还未续水怎算洗好?起码要续上两趟水才行。”

这些日子, 月娘极度沉默, 除非有事, 鲜少与她搭话,难得说了两句,顾凌洛却顾不得高兴。

“不必了, 我真的洗好了。”

她急,月娘却丁点不急。

“不是让你洗,是让你泡,何时泡到皮肉皴皱,何时方能出浴。”

顾凌洛无奈,在旁人面前不觉得羞耻的话,在月娘面前偏偏难以启齿。

“我,我想……如厕。”

月娘了然颌首,“如此……等着。”

她绕过屏风,慢悠悠地去,又慢悠悠地回,手里没有她迫切需要的衣物,却多了个晃晃悠悠的马桶。

马桶搁到了浴桶旁,月娘旋身又坐回了老位置,拿起桌上的团扇,依然有一下没一下扇着,像是根本觉不出冷似的。

顾凌洛看了眼近在咫尺的马桶,又看了眼坐看的月娘。

不给衣物只给马桶……

她懂了。

这是羞辱。

要么当着她的面羞耻如厕,要么如在浴桶中丢人又恶心。

月娘果然恨毒了她,单杀死不能解恨,需亲自动手折磨才行。

重逢便是伤身,如今又是折辱,再之后呢?又会是什么?

顾凌洛闭了闭眼,清波荡漾,水气氤氲,墨发浮沉水面,瓷白的面容沾着水珠,出水芙蓉不足以形容的美丽,凌波仙子银河濯身才算恰如其分。

攥着团扇的手紧了又紧,月娘心神微荡,不断告诫自己。

她是翊王手下,从头到尾都在骗你,她害你家破人亡,害你爹娘惨死,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!

你之所以没有一刀杀了她,不过是想慢慢折磨,待所有仇人一网打尽,再啖其肉饮其血,一刀刀取她性命!

明明心里这么想着,可看着她胸前斑斑伤痕,看着她锁着铁链任人宰割的可怜模样,她……她那在乱葬岗早已死透的心,竟然有了知觉,隐隐抽痛。

她……她有什么资格为她心痛?!

想想爹,想想娘,想想惨死的刘家上下一百零六口!想想你曾多么多么信任她!

你曾将她捧在掌心,恨不得把全天下所有最好的都送到她面前!宁愿伤害自己也决计不肯伤害她!你为她掏心掏肺,她又是如何待你的?!

这种人根本不值得你一丝一毫的怜悯。

这种人就该毫不留情的践踏!

月娘呼地站了起来,拽着顾凌洛拽出了浴桶。

屋里烧着暖烘烘的地龙,可乍一出水还是冻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,冷豆子起了满胳膊。

顾凌洛下意识缩起身子,被月娘丢在了马桶上。

这些日子如厕,其实都是在月娘眼皮子底下,只是好歹那时裙摆一遮,什么都看不到。

而眼下……

顾凌洛活了整整九万年,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见过,却一而再再而三折在这小小凡人手中,眼下更是羞耻得无地自容。

月娘居高临下俯视着她,听着那被迫响起的哗啦啦声,看着她白到近乎透明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晕上薄红,一股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。

她也说不清楚那情绪究竟是什么,只觉得心脏越跳越快,快到抽痛,呼吸越来越无法控制,总有种燥闷的窒息感。

她想……想要她……

不,不是!

她想要报仇!想要折辱她!她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!她只想折辱她!

对一个女子来说,最极致的折辱是什么?

呵呵……

是什么?

月娘扬起一抹虚无缥缈的笑,半阖的眸子映着跳动着烛火。

她勾起顾凌洛微尖的下颌,拇指摩挲在那薄薄的唇上,一下,又一下,直到那原本冻得微微泛白的唇磨出血色,这才顿住。

时间静滞了数息,她突然拽起她重新丢进浴桶!连同自己也跳了进去!

水哗啦啦漫了一地。

月娘一身素衣沉浮水中,不给顾凌洛丝毫喘息的机会,低头便是一吻。

吻了额头,吻了脸颊,吻了鼻尖下颌,却独独不吻她的唇。

顾凌洛仰着头,墨发随波,睫毛轻颤,沉红的唇水润有泽,烛火飘摇,颈上的水痕晕着微茫,连那睫尖都仿佛闪着碎光,如此盛景,不似清冷如霜的仙子,倒似魅惑人心的妖精。

月娘只在婚前听过婆子几句教导,这会儿也忘了个干净,只凭本能,完全的本能。

顾凌洛咬唇忍着,心如刀割。

她该如何洗去月娘的怨气,让她变回当初那个单纯快乐的姑娘?

啪嗒!

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,滴在水中,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。

月娘突然抬眸望向她,多日不曾有过丝毫表情的小脸,突然抽动了下。

“扎了你满身血洞都不曾见你落泪,这会儿装什么可怜?!”

与她亲近就这么让她难以忍受?!

月娘猛地抽出手,水面依稀浮上一丝血色,眨眼便淡化无踪。

烦躁!

难以言喻的烦躁!

月娘爬出浴桶,浑身湿淋淋站在折屏旁,踱了一圈,又踱一圈,神情愈发焦躁烦戾。

她明明……明明发誓要将她挫骨扬灰,怎么只一滴眼泪就……

不!她没有心疼,哪怕这是刘夏初次在她面前落泪,她依然没有心疼!

绝对没有!

没有没有没有!!!

谁会心疼自个儿不共戴天的仇人?

除非她是疯子!是傻子!是个连父母惨死都能无动于衷猪狗不如的畜生!

什么都可以忘,父母的养育之恩决计不能忘!

她要让她痛苦,要让她痛苦!!!

她突然揪出顾凌洛丢到榻上,细白的小手狠狠掐住她的脖子。

桃花眼不再空洞,带着几分压抑的癫狂,手指不断收紧。

“你的真名叫什么?呵呵……不必说了,我也不想知道!你忠于翊王是吗?好啊~呵呵~我把他的脑袋砍下来送你做花瓶可好?”

月娘自言自语摇了摇头,“不不,脑袋太小,做花瓶如何合适?不若将他四肢砍去,做成人彘摆在你屋中观赏可好?”

顾凌洛微微睁大寒瞳,眼角血丝隐隐破裂。

别这样,不要变成你自己都讨厌的人,这只会加重你的痛苦!

月娘吃吃笑着,猛地松了手,拽过锦被盖在她身上,转身出去唤了宫女。

“去禀明皇上,我要见他。”

月娘走了,她与皇帝究竟说了什么,顾凌洛并不清楚,她只知,不久之后,翊王突然起兵,从西北一路杀到京城,如入无人之境,那夜攻入皇宫,喊杀声震天,顾凌洛在偏僻的侧院都听得一清二楚。

那夜,月娘初次没有与她同眠,彻夜未归。

第二日一早,月娘素衣木钗,一步三摇,水蓝流苏灵动精巧,笑嘻嘻过来。

“告诉你三桩喜事,一桩于我是喜事,一桩于你是喜事,还有一桩于你于我都是喜事,你想先听哪个?”

“于你的。”

月娘立在床边,撩起床幔挂好,拍了拍手,宫女托着个木盒进来,自然不敢绕过屏风窥伺床榻,只在屏风外放下,转身离开。

月娘折起屏风,将那盒子四壁打开,巴掌大的小脸挂着无邪的笑,却说着极其惨忍的话。

“看你上次好像不大喜欢人彘,我就又改成花瓶了,如何?插在这里可还好看?”

顾凌洛看了眼那插满各色花卉的腥色人头,悲凉地阖上眼。

月娘施施然过来,拍了拍她幼滑微凉的脸。

“怎么?不高兴吗?也是,这是我的喜事,不是你的,那就说说你的喜事吧。”

月娘歪扬下颌,闭眼摇着细长手指,清甜的嗓音拖长音念道:“三~~二~~一!”

噹——噹——噹——

远处传来三声悠长钟响。

这是……报丧钟!

皇帝驾崩了?!

月娘低头啄了下她震愕的眼角,笑逐颜开。

“如何?开心吧?你主子的眼中钉死翘翘咯~”

顾凌洛脑中一团乱麻,翊王谋反,身首异处,她可以理解,可为何皇帝也死了?

鹬蚌相争,究竟谁是那渔翁?

看着月娘如花的笑靥,她恍然明白。

月娘并非愚蠢之人,只是早时不谙世事少了防人之心罢了,刘府惨遭灭门,她又怎会猜不透这幕后黑手?

齐家该死,这皇帝老儿更是罪大恶极,月娘利用皇帝先灭了齐家,再灭了翊王,还将她诓禁在此,算是物尽其用。

她假意与皇帝曲意逢迎筹谋了这一切,等的就是这最后一击。

皇帝老儿大概至死都不曾想到,月娘竟卸磨杀驴兔死狗烹,放着荣华富贵不要,亲手毁掉了自己的靠山。

月娘的仇人,没有一个好下场,最便宜的还数那齐表哥,早知就不该一怒之下扭断他的脖子,也该让他尝尝家破人亡的痛苦。

月娘自袖中摸出一卷明黄卷轴,竖着散开,挂画般呈在她面前,声音轻快。

“先皇遗训,立幼子为帝,太傅为摄政王,协理政事。”

太傅为人极为小心,且胆小怕事,秉承以和为贵,这也是当初老尚书选他做亲家的主要原因。

他是先帝亲信,自然知晓月娘便是福鼎一事,也亲见了月娘如何靠着福鼎气运,一步步搅乱时局,双杀皇帝翊王。

老尚书在时,他畏惧聚福鼎,如今老尚书不在了,他更是畏惧成为聚福鼎的月娘。

由他做摄政王,便等同于这天下掌控在了月娘手中!

然而这些,顾凌洛猜不透,她不明白皇帝老儿为何会如此器重月娘,月娘从未跟她提过人鼎合一之事,或者说,月娘一直以为翊王的细作早已告诉了顾凌洛。

顾凌洛什么都不知道,只知道月娘的仇人全都死了,只剩她最后一个。

月娘会怎么报复她?如报复小莲一家那般逼她生啖死人肉?还是旁的什么法子?顾凌洛猜不到,也无力去猜。

月娘将手中圣旨晃了晃,“别看我呀,看看这圣旨,这可不是先皇遗诏,这是第三桩喜事,新帝金口玉言,摄政王代笔,有关你我的喜事。”

顾凌洛沉默地望着她。

月娘笑嘻嘻点了点圣旨上一处,“可看到了?皇上为你我二人赐婚呢,刘月娘巾帼不让须眉,又是忠臣之后,特封郡主,刘夏深入翊王腹地,潜伏多年,为国为民,堪称楷模,特封一品带刀侍卫,两人郎才女貌,择日……完婚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