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9章 生死不弃(1/1)

月娘没有等到她的顾二, 雨停了下下了停, 半停半下了整个后晌, 又缠.绵了整夜, 天蒙蒙亮之际,还在飘着冷到骨子里的毛毛雨。

月娘蜷缩在树上, 一夜不敢阖眼,怕追兵过来,怕顾二迷了路从脚下走过没发现她,也怕睡着了不小心栽下去直接见了阎王。

这一夜漫长的仿佛千年万年, 月娘都不晓得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。

她又冷又饿, 加之担惊受怕,昏昏沉沉发起了高热。

等得越久,心越冷, 也越发觉得顾二是丢下自己独自逃了。

她能理解顾二贪生怕死抛下自己, 却不能原谅。

这种时候抛下她, 就等于是让她去死,一个间接杀人犯,凭什么指望她原谅?!

顾二啊顾二!亏我先前还说你好来着!

不管怎样, 她都不能继续坐以待毙。

她要下去。

上树不易,下树倒未必难,只消抱紧树干,管它跌不跌的,只管顺着蹭下去就行。

月娘烧得浑身无力,手软脚软地抱着树, 蹭了一半就抱不住了,重重摔在地上。

幸好树下常年积着腐败落叶,她摔得并不重,迷迷糊糊爬起来,捡起凿子箭,也辨不清方向,凭着直觉朝前蹒跚。

好冷……

好饿……

好困……

头也好晕……

太难受了。

若是平日在家这般难受,家里早翻了天,指不定皇上都下旨让太医过来诊脉了。

可现在……

她几次都想干脆躺倒,是死是活随便,横竖她半步都不想走了。

可这荒郊野林,躺倒意味着什么,她比谁都清楚。

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哥要杀她,口口声声不会抛下她的顾二也跑没了影,果然娘亲说的没错,这世间没有谁是靠得住的,除了爹爹娘亲,谁都不能信!

不行!她不能放弃!

她还要活着回去扑到爹爹娘亲怀里好好哭一哭这些天的委屈,让爹爹帮她报仇雪恨!

娇弱的小月娘,生平第一次迸发了强烈的意志,眼都烧得看不清路了,还在坚持走着。

左摇右晃,右摇左晃,腰直不起来了,腿脚都在打着哆嗦,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,头晕目眩,脑袋嗡嗡,好想吐。

可胃袋空空如也,干呕都呕不出酸水。

再强烈的豪云壮志,在这仿佛走不出的林子里,都会被消磨殆尽。

不行了,真的不行了……

突然天旋地转。

呼咚!

她一头栽在地上。

依稀仿佛看到一道身影向她走来。

似乎抱起了她。

似乎是……

顾二……

仓皇的心突然落了地……

……

唔……

头痛欲裂。

她不是死了吗?怎的还会这么难受?

刘月娘勉强张开眼,跳动的火苗在身侧,照得她浑身暖烘烘的,火苗后是一道纤瘦的身影。

顾二?

这,这是哪儿?

她扶额起来,打量了一圈,这是个怪石嶙峋的山洞,不深,不过丈许,可刚好能遮风挡雨,再拢上这堆篝火,就更暖和了许多。

随着她的起身,盖在身上的玄衣滑落,衣背破了个洞,浸染着血迹。

这不是……顾二的轻衫吗?

她这才注意到,篝火后的顾二只着一条猩红肚兜,不似她绣着凤傲九天,她的肚兜朴素的连朵小花都没有,绾发的木钗也不知丢到了哪里,满头墨发如瀑散在肩头,半遮半掩着她圆润的肩头,脖间艳红的肚兜绳格外醒目。

浑浑噩噩的脑子总算反应过来,她终于意识到顾二真的回头寻她了,她不再是孤独一人,她有了依靠。

她望着顾二,莫名的情绪在蔓延,她也说不清那究竟是什么,只觉得心瞬间便满了。

她没抛弃她……

她竟真的回头寻她了……

明明自个儿还带着伤的……

这么冷的天,还把外衫脱了给她……

真是……傻!

眼眶发热,眼泪仿佛随时都要落下,她突然又来了气。

这混账婆娘!居然让她等了这么许久!

她怎么不等她死了再来?!

还有,她干嘛要给她盖外衫,她个黄花闺女怎能赤.身郊外?万一来了追兵怎么办?

届时她岂不是连逃都不用逃了,直接都得羞愤而死?

月娘仰头蹭了蹭眼角。

她哭个什么劲儿?冷也是她冷,羞愤而死也是她羞愤而死,碍着她刘月娘什么事?

她才不是为她落的泪,她,她是心疼自个儿,反正不是为她!

“喂!过来拿你的破衣烂衫,本小姐不稀罕!”

乍一掀开玄衣还真有点冷,月娘忍不住打了个哆嗦。

她好歹还穿着襦裙,顾二光着上身,岂不更冷?

“说你呢!来拿了你的破衣裳!”

顾二靠着洞壁合着眼,跳动的火苗映红了她颠倒众生的脸,她一动不动,丁点反应没有。

“喂!姓顾的!”

山洞带着回音,清晰入耳,可顾二依然没有半点反应。

不,不对!她的脸是不是也太红了些?便是火苗也不该映得这般红!

难道……

月娘挣扎着爬起来,忍着头痛过去。

方才篝火挡着没看清楚,顾二的里裤撕掉了条腿,扯成布条缠了后背的箭伤,露出的腿雪白修长,却青青紫紫到处都是擦伤。

月娘唤着她的名字走到近前蹲伏下来,探了探她的额头。

好烫!

她明明记得自己发了高热的,怎的她退了,顾二却烧了?

她赶紧将那玄衣盖在她身上,扶着她躺倒。

“你,你可还好?你……你……”

好不容易有了依靠,这又突然这般样子。

月娘闭了闭眼。

她不曾丢下她,她也不会丢下她。

可高热该如何退?

顾二烧得通红的脸,映着那唇越发没有血色,她动了动唇,依稀呢喃着什么。

月娘赶紧靠了过去。

“什么?你说什么?冷?冷该怎么办嘛?”

她看了眼自个儿身上的襦裙。

脱了给她盖上?

她这纱罗薄襦,老实说,盖与不盖真真儿没甚区别。

她又看了眼烧得噼啪作响的篝火。

顾二在火堆外侧,靠近洞口的位置,相对冷些,地面也更潮湿,自己方才所躺之处,是整个洞里唯一高些的地方,也是唯一干燥之处,还铺着少许干草。

她明明受了重伤比她更需要好好休息,却把最好的位置让给了她……

不过是些细枝末节,月娘心头最柔软的一处突然戳痛。

如她所说,她并非她的丫鬟小厮,也非求亲的王孙公子,更非她的爹爹娘亲,她为何要对她这般好?

为了赏银?为了荣华富贵?

命都没了,还谈什么身外之物?

况且,若只是为了赏银,平日里更该多多讨好她才是,缘何回回气她?

若待她不好,便不好到底,为何偏又在这关键时刻如此好?这让她,她……

落难时的一件衣,好过平日万两金。

月娘抹了抹熏红的眼角,尝试着想要抱起顾二,可分明顾二抱她时轻松如无物,她抱顾二却重比泰山。

无奈之下,她只得拖着她拖到了篝火里侧。

伤口在所难免扯到,顾二痛得轻哼呻.吟,竟迷迷糊糊张开了眼。

“你……咳咳……”

一张口,嗓子嘶哑的单听着就疼。

月娘心头一热,赶紧捂了她的嘴。

“别说话!我,我去帮你接些水来。”

她的嗓子也好不到哪儿去,只是比顾二那仿佛利刃划过的嗓音要好上许多。

洞口就有藤蔓,月娘摘了片大些的叶子,接了雨水进来,小心地喂哺到她口中。

顾二喝了两口,指了指篝火堆。

“刨开……”

月娘有些茫然,可还是捡起一旁挑火的木棍刨开了火堆旁的土。

土下埋着几枚鸟蛋,离火堆这般近,早已煨熟。

月娘用木棍挑出那几枚蛋,垫着裙摆烫手摸着耳朵,剥了一枚蛋递到她唇边。

顾二也没推辞,张口吃下,月娘看了眼她干裂翘皮的唇,又接了些雨水喂她喝下。

鸟蛋很小,比之鹌鹑蛋大不了多少,也不知是什么鸟的蛋,一口一个完全没问题。

月娘又剥了一个喂顾二,顾二却摇了摇头。

“你吃。”

月娘看了眼剩下的蛋,“总共六枚,刚好你三枚我三枚,不偏不倚。”

顾二依然摇头,“我够了,你吃吧,吃完稍事歇息,待雨停了咱们还要赶路。”

“你都烧成这样了如何赶路?”

顾二没再言语,疲惫地闭上了眼。

月娘倒是真饿了,囫囵剥了鸟蛋塞进嘴里,这会儿也不说雨水又冷又脏,只管接了灌下。

那鸟蛋实在太小,挡不住饥肠辘辘,待她反应过来时,只剩最后一枚。

她看了眼烧得脸颊酡红的顾二,揉了揉自己咕噜噜叫的肚子。

好想吃。

好想好想。

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蛋。

可,可……

还是给她留着吧。

顾二后背有伤,半趴在火堆旁,这一趴就是一日一夜。

月娘娇生惯养,不知雨天要提前捡柴焙在火堆旁,柴火用光之后,她直接续了湿柴进去,火自然没续着,扑腾了两下,灭了。

火堆一灭,寒气立马扑入洞中,月娘冻得打了个哆嗦。

她都这般冷了,何况还发着高热的顾二?

这可怎么是好?

雨渐渐有了停歇的迹象,可天色已晚,远处仿佛还有野兽在叫,洞里一片漆黑,只有火堆还明灭着一点星火。

黑暗中突然响起沙哑的呼唤。

“月娘……”

月娘一怔,赶紧回头摸索着握住了顾二的手。

“我,我在,我在这儿呢。”

“你的手……怎么这么冰?”

“你发着热呢,不是我冰,是你热。”

顾二没再多说,只沙哑道:“过来,我搂着你,暖和。”

发着高热,又怎会不暖?

月娘缩在她怀里,驱散了寒冷,心头五味杂陈,说不清是难过还是欣喜。

只觉得顾二傻,都烧成这样了,还惦记着怕她冷。

待她回了京,定要爹爹收她为义女,她要与她生生世世做好姐妹。

顾二烧了整整两天两夜,却并未耽搁赶路。

天一亮,她便挣扎着起身,由月娘搀扶着离开,走了整整五日才出了林子。

她们不敢找官府求助,怕惊动齐家表哥,依然绕路专走荒郊野岭。

途经村落,顾二用身上仅有的盘缠换了头老骡,又陪着笑好话说尽,让老乡附赠了半袋子红薯和两罐外敷内服刚够两天的草药,这才牵着月娘离开。

这一牵就是月余。

骡子小,载不下两人,除了中途顾二撕裂伤口险些又发起高热,月娘一哭二闹三上吊,逼得顾二骑了两日,都是月娘在骑。

她们一路风餐露宿,红薯吃光了便摘野果逮兔子抓山鸡掏鸟蛋,饥一顿饱一顿的过活。

去时盛夏时节,待再站在紫禁城下,已是深秋。

老尚书一听说女儿回来了,一路急奔迎到府门前,激动的老泪纵横。

得知顾二是女儿救命恩人,更是千恩万谢,丝毫不见高门贵胄眼高于顶的傲慢。

顾二详述了来龙去脉,包括下药一事。

老尚书心生疑窦,问起如何解得药?

顾二谎称自个儿本就是江湖中人,走南闯北,碰巧备了解药,并详述了解药配方,老尚书着人配来,果然不假,可依然对她半信半疑。

合欢散也算是天下奇毒,高门贵胄得其一二不算稀奇,可她一个走江湖的女子,怎会有此解药?

保不准,这药就是她下给女儿的,然后栽赃给齐家,好顺顺当当坐上刘府恩人的宝座,谋取好处。

说不得,她惦记的就是他们家的聚福鼎!

老尚书混迹官场近四十年,什么阴谋诡计没见过?如何会轻信她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?

他眼珠一转,笑呵呵着人赏赐顾二黄金百两,纹银千两,又赐了东珠翡翠绫罗绸缎。

这般大的手笔,三品大员嫁闺女也不过如此,真真儿称得上是“重谢”了。

却不想,顾二只要了银票,其余一概没要。

老尚书有些捉摸不透。

若她拂袖而去,一刻不留离开京城,那便是真的秉性纯良,是他误解了她。

若她假清高,拒不收礼,却又不肯离开,那便是有不轨之心。

再或者,她就是贪图身外之物,收下重礼离开,也算是两不相欠。

可她这收一点儿,留大半,转身就走又是怎么个意思?

刘月娘不过是进去沐个浴换身衣裳的工夫,顾二走了,不曾留下只字片语。

“她走了?”

“走了。”

“真走了?”

“真走了。”

月娘踉跄了一下,跌坐在太师椅上,神情怔怔。

“好端端的,她怎会不告而别?”桃花眼游移了下,“可是爹爹说了什么难听的?”

尚书夫人方才一直陪着女儿,也是疑惑不解。

“老爷真对月娘的救命恩人出言不逊?”

老管事赶紧替主子辩白,“老爷什么都没说,只是赏赐了她金银珠宝,她收了银票便走了。”

月娘呼地站了起来,“你说她收了银子才走的?”

“是是。”老管事一叠连声。

好容易到了家,她竟走了?为了区区赏赐,就这么走了?

什么待她好,说来说去,竟还是为了银子!

她怎么可以……怎么可以如此辜负她的一片真心?!

她原本还想与她义结金兰,生死不弃的!

这让她如何甘心?!

刘月娘转头就往外跑,老尚书和尚书夫人追在身后。

“你这是要去哪儿?月娘!月娘啊!”

天色已晚,繁星满天,深秋的夜有些冷,月娘却跑了满身热汗。

门房明明说她往东走的,怎的追了这么久还不见人?

丫鬟小厮跟在身后也是气喘吁吁。

月娘指道:“你们分头,把所有的客栈翻个遍!还有你们,把所有药堂找一遍!小莲,陪我去正阳街。”

京中繁华,不比小城只有初一十五才有夜市,这里日日都有。

城门早已落钥,顾二出不去,必然会找家客栈暂且歇息,她一路颠簸赶路,伤口恢复的并不好,也可能会去药堂。

至于这夜市街,也不无可能,毕竟她一贯俭省,夜市的云吞面比客栈便宜一些。

然而从街头走到巷尾,没寻到顾二,却寻到了一处面人摊儿。

月娘不由自主过去,轻声问道:“师傅,能照着我的样子捏一个吗?”

这种活计面人儿师傅接过不少,拿起面团就捏了起来,不多会儿,一个栩栩如生的小小月就捏出来了,同样的云白上襦石榴裙,明眸皓齿,娇俏动人,比之那小城的手艺好了不止一点儿。

月娘满心欢喜接下,又道:“能再按我说的捏一个吗?”

“小姐请说。”

“这也是个女子,玄衣轻衫,木钗绾发,寒瞳凌眉,肤如凝脂,绛唇如朱。”

月娘描述的颠三倒四,幸而面人儿师傅听得明白,不大会儿便递给她一个小小顾,这自然也是没有顾二神韵的,可贵在那唇红的冶艳,颇有几分点睛之笔。

月娘高兴,问小莲讨了碎银赏给师傅,师傅又惊又喜,连连作揖称谢。

京城说小不小,说大也不大,想要翻出一个没有刻意隐藏的人,并不难。

小厮在药堂寻到了顾二,彼时,她正在喝药,大夫刚刚着人加了铜板当堂熬好的固元补血的汤药。

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,月娘再说不出一句苛责的话,将小小月递到了她面前。

“跟我回家。”

顾二没接小小月,仰头喝下最后一口药,放下药碗随她出来。

“我明日一早便要启程离开,我们就此别过吧。”

月娘垂首,空荡的弄堂只有她们二人,丫鬟小厮被遣出去数丈之遥,翘首以待,不敢过来。

月娘攥紧手中木棍,面人儿还未干透,随着颤了两颤。

“你……送我回来,就是为了银子?”

顾二迎风而立,衣袂扑簌,淡淡道:“自然不是。”

月娘心头一喜,“那你为何要收银子?”

“你问的倒是奇了,你我一路是如何过来的?难不成还要我露宿街头?”

月娘噎住,却噎得眉开眼笑,随即又扁了嘴。

“什么露宿街头?我尚书府上百间厢房,竟不够你住吗?”

“你是千金小姐,我是走江湖的贱民,身份悬殊,实在不便借宿。”

月娘来气了,上前拉住她手。

“我刘月娘的手帕至交,谁敢说句贱民?!看我不拔了他的舌头!”

“拔舌头”这话是管事嬷嬷常拿来威吓仆从的,月娘早已听得耳朵生茧,随口拿来用用。

“天下没有不散之筵席,便是再住几日又能如何?还是就此别过吧。”

说罢,抬步便走,头也不回。

月娘气得在身后跺脚,“说来说去,还不是得了银子觉得我没用处了,急着撇清关系!”

顾二淡淡扫了她一眼,“就当是吧。”

“你!”

本不过是气话,没曾想她竟然还应了!

“你!你走!你走了就永远别回来!”

顾二脚下微顿却未回头,苦涩的轻笑甩在身后。

“天下之大,哪里有我顾二的家?无家,又何来的回?”